第43章 宴仙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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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七年的秋,来得又急又厉。昨日还是暖阳熏人,今日一场冷雨,便将整个金陵城浇得透湿。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倒映着两旁灰扑扑的骑楼和挑出的褪色酒旗,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落叶腐烂和不知何处飘来的劣质熏香混合的浊气。李晚棠坐在新购的西洋汽车里,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阴郁的街景和湿冷的空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一个紫檀木匣冰凉细腻的棱角,里面躺着的东西,是她踏入那扇门的“钥匙”。

“宴仙居。”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灼热感。城中关于它的传闻,早已脱离了食肆的范畴,变成了一个只流传于顶级富贵圈层、近乎神话的存在。深藏于最老旧的古董街深处,青砖黛瓦,毫不起眼,像一座久无人祭的祠堂。每月初七,只开一席,只宴一人。至于菜品?有幸尝过的人,回来后无不神情恍惚,言语支吾,只反复念叨着“非人间味”、“毕生仅此一遭”,再追问细节,便讳莫如深,如同守着惊天的秘密。至于那令人咋舌的价格——万金起步,且需门路通天才得一见——反而成了最不足道的门槛。

李晚棠二十八岁,名下三家画廊,掌控着江南三成的丝绸交易。她拥有寻常人几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也拥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寂寞。锦衣玉食,珍馐玉馔,早已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寻常滋味如同嚼蜡,这具身体对享乐的渴求,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日夜噬咬着她。唯有“宴仙居”的传说,像暗夜里一点勾魂摄魄的幽光,点燃了她心底沉寂已久的、对极致感官刺激的贪婪火苗。

为此,她动用了父亲临终留下、轻易不敢示人的那块前朝御赐蟠龙玉佩,搭上了织造局大太监那条隐晦曲折的线,辗转数月,才终于换来一张薄如蝉翼、触手微温、仿佛带着某种活物呼吸的暗金色帖子。帖子上没有署名,只有三个墨色淋漓、筋骨嶙峋的朱砂大字:**宴仙居**。背面,一行更小的殷红小字,如同凝固的血珠:**初七酉时,只身赴宴,千金不换。**

此刻,这帖子就安静地躺在紫檀木匣中,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膝盖。

汽车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逼仄巷口停下。巷子深不见底,两壁是斑驳脱落的青灰色高墙,雨水顺着墙缝蜿蜒流下,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浊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似檀非檀,带着点陈年木头和药材的味道,幽幽地钻入鼻腔。

“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隔着厚重的隔音板传来。

李晚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推开车门。深紫色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响。她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拂过精心打理的发髻和昂贵的貂皮围脖,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

巷子深处,果然立着一扇门。没有招牌,没有灯笼,只有两扇厚重、颜色沉暗如古铜的木板门。门环是两只造型古拙、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兽首,口中衔着锈迹斑斑的铜环。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乌木牌匾,刻着三个同样筋骨嶙峋的篆字——宴仙居。

她抬手,尚未触及那冰冷刺骨的铜环,两扇沉重的木门竟悄无声息地、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向内打开了。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厅堂,而是一条幽深、曲折、仅容一人通行的长廊。廊壁是深沉的暗红色,仿佛凝固了无数岁月的朱漆,壁上每隔数步便嵌着一盏造型奇特的壁灯。灯盏是半透明的白色薄胎瓷,形似倒扣的莲蓬,内里燃着一点豆大的、幽蓝色的火苗。光线极其黯淡,仅能勉强照亮脚下同样暗红、光可鉴人的地面,以及……廊壁高处悬挂的几幅画。

不,不是画。

李晚棠走近几步,借着幽蓝的灯光细看,心头猛地一缩!

那是几张极其巨大、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形皮影!影子的姿态各异,有举杯邀月的,有伏案大嚼的,有仰天狂笑的……无一例外,皆栩栩如生,连衣袂的褶皱、发丝的飘动都清晰可见。只是那五官,却是一片空白平滑,如同尚未点睛的画皮,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幽蓝的火光跳跃着,映在这些人形影子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长廊里弥漫着那股奇异的冷香,此刻更加浓郁。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只有她高跟鞋踩在暗红地面上的“笃、笃”声,空洞地回响。

引路的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转角。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毫无一丝褶皱的素白长衫,脸上戴着一个同样素白、没有任何五官描画的傩戏面具。面具的眼孔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僵硬如同牵线木偶,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李晚棠定了定神,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跟了上去。脚步声在死寂的长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过了一段被拉长的、不属于现世的时间。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一间雅室。

雅室不大,陈设却极尽古雅清幽。四壁皆是素白,一尘不染,唯有东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意境空蒙。地面铺着厚厚的、织着暗金缠枝莲纹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居于正中,桌旁仅设一把同样材质的官帽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桌面上,一套薄如蛋壳、釉色如冰似玉的定窑白瓷餐具,在室内唯一的光源——头顶一盏同样素白、形如巨大莲蓬的纱罩宫灯——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空气里那股奇异的冷香淡了许多,被一种更加清冽、如同雪后初融的泉水般的纯净气息取代。

“请贵客入席。”面具侍者终于开口,声音却平淡无波,毫无起伏,如同用钝器刮擦着光滑的瓷器表面。他指向那张唯一的官帽椅。

李晚棠依言坐下。紫檀木坚硬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环顾四周,这雅室静谧得可怕,除了头顶宫灯纱罩内一点微弱的暖黄光晕,再无其他光源,也无窗棂,仿佛一个完全封闭、与世隔绝的雪洞。

侍者无声退至墙角阴影处,如同一尊真正的雕像。

就在李晚棠的耐心即将被这死寂耗尽时,雅室另一侧,一扇同样素白、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悄然滑开。一位老者,缓步而出。

老者身着玄色暗云纹的宽大锦袍,身形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望之令人心神微凛。他手中托着一个同样是定窑白瓷、尺许见方的浅口托盘,步履无声,如同飘行。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老者行至桌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落在人心坎上。“老朽姓莫,忝为此间掌柜。”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李晚棠面前。托盘内别无他物,只放着一方巴掌大小、触手温润、色泽如同凝固鸡血般的赤红玉印,印旁立着一支细若蚊足、通体乌黑、不知是何材质的细笔,笔尖蘸满了同样浓稠如血的朱砂。

“请贵客以心血为契,留名印信。”莫掌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晚棠脸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幽光一闪而逝。

心血为契?留名印信?

李晚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方赤红玉印散发出的暖意,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燥热。她下意识地看向莫掌柜,对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流程。空气中那股清冽的气息似乎也变得粘稠了些许,无声地催促着。

箭在弦上。万金已付,门路已通,岂能在此刻退缩?对那传说中极致滋味的贪婪渴望,瞬间压倒了心头那点细微的惊悸。

她伸出保养得宜、指甲染着蔻丹的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向那支乌黑细笔。笔尖的朱砂浓得发暗,带着一股奇异的甜腥气。她执笔,在那方温热的赤红玉印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闺名——李晚棠。

三个娟秀小字落成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玉印上温润的红光骤然变得刺目、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针尖刺入的细微锐痛,猛地从她执笔的指尖传来!那刺痛感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李晚棠手指一颤,几乎握不住笔。

再看那玉印,红光已然收敛,依旧是温润的赤红。印面上“李晚棠”三个朱砂小字,却仿佛活了过来,边缘微微蠕动,散发着一种妖异的光泽,如同刚刚用鲜血书写,尚未干涸。

莫掌柜眼中那点幽光似乎满意地隐去。他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契约已成。贵客稍候,第一道‘开胃小点’,即刻奉上。”

他收走玉印与笔,连同那个空托盘,无声地退回了那扇素白的暗门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墙角的面具侍者,依旧如同石雕,纹丝不动。

雅室重归死寂。唯有那指尖残留的、似真似幻的细微刺痛,和心头那点莫名放大的空洞感,提醒着李晚棠,方才并非幻觉。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食指,指腹上并无伤痕,但那点被无形之物刺穿的寒意,却挥之不去。那所谓的“心血为契”……究竟是什么?

未及细想,暗门再次滑开。依旧是莫掌柜,依旧托着一个定窑白瓷托盘。这一次,盘中盛着一件物事。

那是一个同样白瓷的小小盅盏,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造型极简,毫无纹饰。盅内盛着约莫两口的量,是一种纯净到极致的、如同初雪般毫无杂质的乳白色凝冻。凝冻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表面光滑如镜,在莲蓬宫灯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丝丝若有若无、清冷幽邃的异香,从这凝冻中飘散出来,钻入李晚棠的鼻腔。

这香气极其特别,非兰非麝,初闻似冰雪消融的清冽,细品之下,又隐隐透出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勾魂的……甜腥?这丝甜腥若有若无,混杂在清冽的主调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像一味绝妙的引子,瞬间撬开了她所有的味觉防线,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饥渴感,如同沉睡的火山,猛地在她腹中苏醒、咆哮!

“此乃‘玉脂凝霜’。”莫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取天地初开时第一缕冰魄精粹,佐以昆仑雪莲之蕊,九蒸九晒,凝其精华。请贵客慢用。”

玉脂凝霜……李晚棠的目光完全被那盅小小的凝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腹中那股疯狂的饥渴感催促着她,理智和方才那点疑虑,在这极致诱惑的香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起托盘旁一支同样温润如玉的白瓷小勺。勺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凝冻之中。触感冰凉、细腻、柔滑得不可思议,如同触碰着最上等的丝绸,又似初生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

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

没有预想中冻品的坚硬或冰渣感。那凝冻在触及舌尖的瞬间,便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倏然融化!化作一股清冽甘甜、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润的琼浆,瞬间流溢整个口腔!

无法形容的美妙滋味在味蕾上轰然炸开!

仿佛三伏天饮下最纯净的冰泉,又似寒冬腊月浸泡在温润的暖玉之中。清冽与温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竟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抵灵魂深处的愉悦!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此刻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致命诱惑的醇厚底蕴,如同最陈年的美酒,在舌尖萦绕不去,勾得人神魂颠倒。

李晚棠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在这一刻舒张开来,贪婪地汲取着这无上的滋味带来的极致享受。连日来萦绕心头的空虚、对享乐的饥渴,仿佛瞬间被这股清冽温润的琼浆填满、抚平。

当她意犹未尽地睁开眼,那小盅里已是空空如也。唇齿间残留的余韵,依旧令她回味无穷。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皮肤……似乎比之前更加细腻光滑了?仿佛刚刚用最上等的珍珠粉细细敷过,触手温润柔滑,连眼角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纹路,都似乎被悄然抹平。镜中倒影里,原本略显疲惫的肤色,此刻竟透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莹润如玉的光泽。

这便是“玉脂凝霜”?当真名不虚传!

心头最后那点疑虑和指尖残留的刺痛感,在这极致享受带来的满足感面前,彻底烟消云散。李晚棠靠在宽大的紫檀官帽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自己愈发光滑细腻的脸颊,嘴角勾起一抹沉醉的弧度。对明日的期待,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所有的思绪。

墙角的侍者面具深黑,如同两个凝固的旋涡。

莫掌柜无声退去,素白的暗门合拢,雅室再次成为一片隔绝的天地。李晚棠指尖流连在颊边那不可思议的柔滑触感上,心神俱醉。这“玉脂凝霜”不仅滋味绝世,竟真有驻颜奇效!万金之数,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慵懒地倚着椅背,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山势险峻,看久了,那流动的墨色仿佛有了生命,在素白的墙壁上缓缓蒸腾、扭曲。不知是那羹汤的余韵,还是这雅室太过静谧,一股沉沉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朦胧间,似乎瞥见墙角那侍者僵硬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投在素壁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拉长、变形,如同……一张巨大、无形、等待猎食的嘴?

她猛地一惊,困意瞬间消散大半。定睛再看,侍者依旧纹丝不动,影子也恢复了原状。是错觉吧?定是今日心神激荡所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寒意,重新闭上眼,任凭倦意将自己拖入深沉的黑暗。

醒来时,雅室内光线依旧,莲蓬宫灯散发着恒定的暖黄光晕,仿佛时间在此凝固。李晚棠舒展了一下身体,惊讶地发现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饱满得如同初春抽芽的嫩柳。更让她惊喜的是,镜中自己的容颜,似乎比昨日更加光彩照人,肌肤莹润透亮,连唇色都透出一种自然的嫣红。

“笃、笃。”

两声极轻微的叩击声,仿佛直接响在心底。素白的暗门再次滑开。莫掌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依旧托着那个定窑白瓷托盘。这一次,盘中没有盅盏,而是并列摆放着两只同样白瓷、巴掌大小的浅碟。

莫掌柜将托盘轻轻置于李晚棠面前,声音平板如故:“贵客昨夜安好?今日奉上‘千丝绕指柔’。”

李晚棠的目光瞬间被那两只浅碟吸引。

左碟之中,盛着数十根细若发丝、近乎透明的“线”。这些“线”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微弱的生命般,在碟中极其缓慢地、慵懒地卷曲、舒展、盘绕,形成难以言喻的微妙动态。它们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略带弹性的半透明玉色,表面光滑无瑕,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流动的微光。一丝极淡、极清冽、带着雨后新笋般鲜嫩生机的气息,从这碟“千丝”中飘散出来。

右碟则盛着半碟浓稠、近乎胶质、色泽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酱汁。酱汁表面平静无波,却隐隐透出一种深邃的、令人心悸的暗金色泽。一股极其浓郁、霸道、融合了百花之蜜、陈年佳酿以及某种难以名状血肉精华的奇异浓香,从中升腾而起,瞬间盖过了左碟的清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钻入李晚棠的鼻腔,霸道地唤醒了她腹中刚刚平息不久的、更加强烈的渴望!

“此丝,取自东海万丈深渊下,千年玉髓蚌所孕灵须,细韧无双,柔若情丝。此酱,乃以瑶池琼浆为引,融百花之魄、百兽之髓,文火熬炼九九八十一日,方得此琥珀琼脂。”莫掌柜的声音如同魔咒,在香气缭绕中响起,“食时,取一丝,绕指三匝,蘸琥珀琼脂少许,细细品之。”

李晚棠的呼吸微微急促。她伸出右手,那保养得宜、纤细白皙的手指,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期待,还是那霸道香气带来的生理性兴奋。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一根那细若游丝的“玉线”。

触手冰凉、柔韧、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仿佛捏住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缕有生命的、冰凉的蚕丝。她依言,将这一根细丝在自己的食指指尖上缠绕了三圈。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奇异的酥麻。

然后,她将缠绕着“玉丝”的指尖,轻轻探入右碟那浓稠的琥珀琼脂之中。

指尖没入酱汁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温柔包裹的极致快感,猛地顺着指尖窜上!那浓稠胶质的触感温热、滑腻,如同最上等的膏脂,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那霸道浓烈的异香仿佛有了实体,瞬间包裹了她的手指,渗入她的肌肤!

她屏住呼吸,将蘸满了琥珀琼脂的指尖抽出。酱汁均匀地裹在缠绕指尖的玉丝上,形成一层晶莹剔透、流动着暗金光泽的胶质外衣。她将手指缓缓送至唇边。

舌尖轻触。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滋味洪流,瞬间席卷了她的整个味觉世界!

外层琥珀琼脂的浓稠、霸道、甜蜜、醇厚,如同最炽热的熔岩,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口中爆开!百花的芬芳、陈酿的甘醇、血肉的丰腴……无数种极致浓郁的味道交织、碰撞、融合!然而,这霸道的外壳之下,内里那缠绕指尖的“玉丝”却骤然释放出截然不同的力量!

一股极致的清冽、甘甜、带着海洋深处的纯净与生机的滋味,如同冰泉倒灌,悍然冲入!瞬间中和了那霸道的浓腻!清冽与浓醇,两种极端的力量在舌尖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与交融!仿佛冰与火的共舞,在毁灭的边缘达成最完美的平衡!每一次咀嚼(如果这近乎融化的触感也能称之为咀嚼),那玉丝便释放出更加精纯的甘甜与柔韧的弹性,如同情人的绕指柔,缠绵悱恻,丝丝缕缕,缠绕着味蕾,缠绕着灵魂!

李晚棠彻底沉沦了!她闭上眼,身体微微后仰,口中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近乎呻吟的叹息。这滋味……超越了昨日!超越了想象!这才是真正的“千丝绕指柔”!绕的何止是指尖,更是她的魂魄!

她迫不及待地再次伸手,这一次,动作快了许多,近乎贪婪地捏起数根玉丝,胡乱缠绕在指尖,狠狠蘸满那琥珀琼脂,送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碟中最后一根玉丝裹着琥珀琼脂消失在唇齿之间,李晚棠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胶质,那浓香依旧在口中回荡。

她满足地舒了口气,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双手十指。这一动,她猛地顿住了!

指尖……指尖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灵敏!

仿佛覆盖在手指上的一层无形薄膜被彻底剥去,露出了底下最敏锐、最直接的神经末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流过指缝的细微气流,能“听”到指尖划过光滑紫檀桌面时那几乎不存在的、细微到极致的摩擦声。十指如同新生的嫩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灵活与感知力!仿佛只要心念一动,便能绣出最繁复的锦缎,弹出最精妙的琴音!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着。依旧是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但内里蕴含的灵巧与力量感,却已天翻地覆!

“千丝绕指柔”……原来如此!这名字,竟非虚言!

狂喜如同烟花般在她心头炸开!昨日的“玉脂凝霜”养颜,今日的“千丝绕指柔”竟能赋予双手如此神妙的改变!这宴仙居……当真是仙家手段!值!万金也值!她甚至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象,明日,后日……这七日的盛宴,究竟还会带给她怎样超越凡尘的惊喜?

墙角的侍者面具深黑,无声地吸收着莲蓬宫灯微弱的光线。

李晚棠沉浸在双手脱胎换骨的狂喜中,丝毫未曾察觉,在她低头反复欣赏自己那变得异常灵活、仿佛拥有独立生命的十指时,墙角那侍者僵硬的脖颈,极其轻微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咔哒”一声,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角度。那空洞的眼孔,似乎短暂地聚焦在她舞动的指尖上,又迅速移开,重归死寂的黑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日子在极致美味的轮番轰炸下,变得模糊而沉醉。李晚棠早已忘却了时间流逝,忘却了雅室外那个湿冷的金陵城。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每日酉时那扇素白暗门滑开的期待,只剩下莫掌柜手中托盘中那一道道超越想象、勾魂摄魄的珍馐。

第三日的“冰魄玲珑心”,是一颗鸽卵大小、通体剔透如冰晶、内里仿佛封印着一小簇幽蓝火焰的“心”。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与通透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仿佛连灵魂都被洗涤了一遍,思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过往模糊的记忆都纤毫毕现。

第四日的“踏雪无痕脍”,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肉片,铺陈在碎冰之上,纹路如同天然形成的雪地寒梅。蘸以秘制酱汁,入口冰凉滑嫩,瞬间消融,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感从足底升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变得轻捷无比,步履间似有清风相随。

第五日的“百劫重生酿”,仅一小杯,酒液粘稠如蜜,色泽暗金,表面浮动着细碎的、如同星屑般的金芒。饮下后,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暖流自丹田升起,流遍全身。连日来因极致享受而忽略的细微疲惫感一扫而空,身体深处仿佛焕发出勃勃生机,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草木初春般的清新活力。

每一道菜,都对应着身体一处感官或机能的极致蜕变。皮肤愈发莹润光洁,吹弹可破;双手灵活敏锐,几近通灵;头脑清明如镜,过目不忘;步履轻盈矫健,落地无声;精力充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李晚棠沉溺在这脱胎换骨般的快感中,如同吸食了最上等的阿芙蓉,无法自拔。她享受着这具身体日新月异的变化,享受着感官被无限放大、被极致满足的快慰。雅室成了她的天堂,那素白的墙壁,莲蓬宫灯恒定的光晕,墙角沉默的侍者,都成了这极乐梦境的一部分。

然而,在这极致的满足之下,一丝极其隐晦、却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滋生。

是镜中倒影。

每日清晨在雅室角落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梳妆时,她总会被镜中那个容光焕发、美得惊心动魄的自己吸引。但看得久了,偶尔惊鸿一瞥间,镜中的影像似乎……淡了些?并非五官模糊,而是整个人在铜镜中的存在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不如最初那般清晰、实在。尤其是昨日梳头时,她分明记得自己抬手抚了抚发髻,镜中的影像却似乎慢了半拍,那抚发的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飘忽?

是铜镜老旧?还是光线问题?

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定是自己太过沉醉,眼花罢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百劫重生酿”带来的、身体焕然一新后,气质愈发空灵出尘的表现。

第六日。

当莫掌柜再次托着白瓷托盘出现时,李晚棠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托盘上依旧是一只白瓷盅,但今日盅内的东西,却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汪极其粘稠、如同融化黄金般的浓稠汁液。汁液呈现出一种纯粹、厚重、仿佛沉淀了千年日精月华的赤金色泽,表面平静无波,却隐隐有细密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没有浓郁的香气,只有一股极其沉凝、厚重、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带着硫磺与生命本源的温热气息,缓缓弥漫开来。

这气息并不诱人,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面对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此乃‘地脉熔金髓’。”莫掌柜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低沉、平板,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幽光微闪,“取九幽地肺深处,千年火精凝结之髓。性极烈,需以心血为引,方可化其暴戾,融其精华。贵客,请。”

心血为引?

李晚棠的心猛地一跳。又是心血?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食指,那日以朱砂留名时的细微刺痛感,仿佛隔着数日时光,再次隐隐传来。

“如何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莫掌柜并未言语,只是微微抬起了托盘。托盘边缘,那支通体乌黑、笔尖蘸满浓稠朱砂的细笔,静静地躺在那里。

李晚棠看着那支笔,看着那汪赤金熔岩般、散发着恐怖热力的“熔金髓”,腹中那股对极致滋味的贪婪渴望,如同被浇了滚油的烈火,轰然腾起!瞬间烧尽了心头那点迟疑和不安。

第六日了!距离圆满只差一步!岂能在此刻退缩?这“地脉熔金髓”,听名字便知是比前几日更加霸道的奇珍!心血?只要能尝到那滋味,一滴血又算得了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狂热,毫不犹豫地抓起那支乌黑细笔。笔尖的朱砂依旧浓稠如血,带着那股熟悉的甜腥气。她执笔,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左手腕内侧、那白皙肌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的地方,用力刺下!

笔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锐痛传来!一滴鲜红、饱满、如同红宝石般的血珠,瞬间沁出。

莫掌柜眼中幽光一闪,手腕微动,那盛着赤金“熔金髓”的瓷盅,稳稳地接在了那滴坠落的血珠之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那滴殷红的血珠落入赤金色的粘稠汁液中,并未立刻消融,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在赤金熔岩的表面滚动了一下!紧接着,血珠猛地向内塌陷、收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赤金色的汁液瞬间沸腾起来!无数细小的、赤金色的气泡疯狂涌出,包裹住那滴血珠!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硫磺、金属和浓郁血腥混合的奇异气息,猛地爆发开来!

赤金色与血红相互吞噬、交融!不过短短一息,沸腾平息,气泡消失。盅内那汪“地脉熔金髓”的色泽,竟由纯粹的赤金,化为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内敛、如同凝固的夕阳熔金般的暗金红色!那股令人心悸的暴戾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醇厚、温和、却又蕴含着磅礴伟力的奇异芬芳!

这香气……李晚棠的瞳孔瞬间放大!腹中那股渴望瞬间被点燃到了极致!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为之欢呼、沸腾!

她丢开笔,不顾手腕上那细微的刺痛和沁出的血珠,一把端起那瓷盅,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见到甘泉,仰头便将那暗金红色的粘稠汁液一饮而尽!

汁液滚烫!如同吞下了一口燃烧的岩浆!一股难以想象的、沛然莫御的灼热洪流,瞬间从喉咙直冲而下,狠狠贯入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被投入了熔炉!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在灼烧中痉挛、撕裂!

“呃——!”李晚棠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被烧红的铁条贯穿!手中的瓷盅脱手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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