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目盲之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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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坡的风轮骨架在墨衡模糊的视野里,扭曲成一片巨大而狰狞的暗影。工匠们的号子、铁锤的敲击、粗麻绳摩擦木头发出的刺耳呻吟,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和越来越不中用的眼睛。他站在风暴中心,手中那份被李岩体温与鲜血浸透的图纸,沉甸甸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第三页上,“帆板迎风角,十五度,误差半度则效损三成!”的朱砂批注,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灼着他的心。
“墨头儿!西三帆板蒙皮绷紧了,您再长掌眼!”高处的嘶喊再次传来,带着金属碰撞的回响。
墨衡猛地甩头,试图驱散眼前那层挥之不去的油污。他眯缝着眼,竭力向上望去。几十步外,那巨大的硬木帆板在摇曳火把和蒸腾汗气中,边缘如同融化般模糊不清。刺痛感从干涩的眼球深处蔓延开来。该死!他心底暗咒,这双眼睛,怕是真要废在这风沙和焦灼里了。
不能迟疑!更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他深吸一口混杂着金属粉尘和汗臭的空气,凭着对图纸近乎烙印的记忆和对结构深入骨髓的理解,狠厉指向高处:“左端!抬高三寸!绷紧!铆死!给老子铆死它!”吼声穿透嘈杂,精准指挥着高处的动作,仿佛那双模糊的眼睛依旧能洞悉秋毫。
帆板暂时到位,墨衡立刻转向堆积如山的青铜链斗。“斗链组!卡榫!青铜卡榫打磨光滑没有?!一粒砂子就是一条人命!再查三遍!”他大步流星冲过去,抄起一个沉重的链节,几乎将脸贴到冰冷的金属表面。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反复摩挲着卡榫凹槽,感受着每一丝可能的毛刺。汗水混着金属粉末,在他灰败的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只有这种近乎窒息的贴近,那冰冷的轮廓才在他眼中重新凝聚。
“大人…”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在脚边响起。半大的小学徒,脸上乌黑,捧着一碗浑浊的水,怯生生地举着,“您…喝口水吧…一天了…”
墨衡心头猛地一酸,那点因目力衰退而生的戾气瞬间被酸楚淹没。他接过粗陶碗,冰凉的浑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拍拍小学徒瘦削的肩膀,声音沙哑却温和:“好孩子,去,看看李大人那边,老郎中可还要热水?”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工地边缘那片被油布和风灯围起的区域。李岩侧卧的身影在昏黄光线下单薄得令人心悸,每一次老郎中揭开粘着血痂的棉袍,那昏迷的身躯都引起一阵痛苦的痉挛。
墨衡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图纸的角度,链斗的卡榫,大人的命…千钧重担,都压在他这双快瞎的眼和这副病骨支离的残躯上!他猛地仰头,将碗底浑水连同疲惫脆弱狠狠灌下!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孤狼般的凶狠。必须看清!必须撑住!在太医到前,在大人醒前,在这风轮转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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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数百步外荆棘丛生的土沟里,死寂如毒蛇盘踞。刘三癞子蜷缩在冰冷的泥土中,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工地方向,翻涌着挫败的羞怒和更深的怨毒。每一次风帆组装成功的号子,每一次铁锤精准的敲击,都像鞭子抽在他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上。
“呸!”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如破锣,“墨衡那痨病鬼…命真他娘的硬!”
“头儿,”绰号“瘦猴”的心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弩箭太毒…兄弟们折得太惨。硬拼…怕是不成了。”
“硬拼?”刘三癞子猛地扭过头,独眼中凶光爆射,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谁他妈要硬拼?老子要的是结果!结果!”他一把揪住瘦猴的衣领,压低的咆哮带着血腥气,“王大人还在天牢里等着!等着看那痨病鬼和那破轮子化成灰!咱们的脸,已经丢到姥姥家了!再不成事,等着被灭口吧!”
瘦猴被他眼中赤裸裸的疯狂吓得一哆嗦。
刘三癞子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独眼如同盘旋的秃鹫,再次死死钉在工地核心那个瘦削却异常活跃的身影上——墨衡。此刻,墨衡正对着几个抬着巨大青铜轴承的工匠指手画脚。他似乎对轴承的某个细节极度不满,焦躁地凑上前去,脸几乎贴到了冰冷的金属表面,眯着眼,手指用力地戳着某个位置,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份急迫。
刘三癞子布满血丝的独眼骤然眯成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狂喜与残忍的恶意猛地冲上脑门。“呵…嘿嘿嘿…”低沉瘆人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瞧见没?那痨病鬼…眼睛快瞎了!离那么近都看不清?好…好得很!天助我也!”
瘦猴也看清了墨衡那异常贴近的动作和眯眼的姿态,脸上露出恍然的狠色。
“库房…”刘三癞子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老子白天就看过了,堆满了蒙皮帆布、桐油、备用木料…新打好的链斗、齿轮…全是见火就着的好东西!位置…就在工地西北角,背风!离那破轮子不远!”
他猛地转向瘦猴,独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听着!传令所有还能动的弟兄,像耗子一样藏好!盯死库房!盯死换班的空档!特别是…盯死墨衡那瞎子!”他嘴角咧开狰狞的弧度,仿佛已看到冲天的火光和墨衡在火中绝望的身影。
“等!等他们以为没事了,等那瞎子累得睁不开眼、看不清路的时候…就动手!”枯瘦的手指狠狠一劈,“用火油!多点!烧!给老子烧得旺旺的!烧掉库房!烧掉那些零件!最好…连那破轮子的底座一起燎了!让狗皇帝的心血,彻底变成一堆焦炭!”
“火起之时…”刘三癞子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就是谣言再起之时!告诉城里那些收了钱的穷酸书生和神婆神汉,都给老子动起来!就说…妖星李岩,逆天而行,擅动龙脉风水,引来了天火示警!格物院的邪器,亵渎神明,合该遭此天罚!让这火烧得…名正言顺!烧得人心惶惶!烧塌他狗皇帝的龙椅!”
瘦猴听得脊背发凉,又被毁灭的快感刺激得血脉贲张:“高!头儿实在是高!天火焚妖孽!保管让那些愚民信得死死的!墨衡那瞎子…嘿嘿,到时候怕是想救火都找不到北!”
“对!让他瞎!让他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刘三癞子发出夜枭般的狞笑。荆棘丛中的阴影,因这恶毒的谋划而更加粘稠冰冷。一点致命的火星,已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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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天牢最底层,湿冷刺骨。王焕枯坐于腐朽的稻草上,污秽的囚服紧贴嶙峋的背脊,如同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墙壁油灯豆大的光晕,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渗水的斑驳墙壁上,无声蠕动。
极轻的脚步声停在牢门外。阴影中,狱卒打扮的身影颤抖着:“大…大人…刘三那边…火油已备好…只等时机…”
王焕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两点微弱的幽光落在狱卒身上。他没有出声,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凝固的、非人的弧度。
狱卒寒意透骨,补充道:“只…只是大人…那火若烧起来…工部、刑部、甚至宫里…必然严查…刘三他们…手脚未必干净…万一…”
“查?”一个嘶哑如生锈铁皮摩擦的声音突兀响起。王焕的喉结艰难滚动,挤出这个单字,带着毛骨悚然的漠然。他那只枯瘦如鬼爪、指甲缝里满是泥污的手,伸向身下潮湿的稻草。
沾着污垢的指甲,带着诡异的仪式感,先在稻草上划出一个扭曲的“风”符,接着在旁边重重戳下一点,划出放射状的“火”印。然后,指尖带着决绝,将“风”与“火”粗暴地连接起来,画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风…助火…势…”王焕的声音如同地底叹息,浸透刻骨怨毒,“李岩…妖星…乱…乾纲…格物…邪术…渎…神灵…” 每吐出一个词,枯槁的身体都微微颤抖。
指尖猛地戳在“风火”符号中心,力道之大几乎戳穿稻草,指甲崩裂渗出暗红血丝:“此乃…天…诛!煌煌…天…火!”
“烧!”他猛地抬头,昏黄灯光照亮半张塌陷的脸颊,深陷眼窝里两点幽光爆发出骇人的毁灭光芒,“烧尽…邪佞!烧…给天下…看!看…逆天…背德…者…下场!”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冰碴的诅咒,狠狠砸进狱卒心脏。他彻底明白了这火的真意,双腿发软,牙齿咯咯作响:“是…是!天火…必…必降!必…焚尽妖邪!” 仓皇退入黑暗。
牢房重归死寂。王焕缓缓靠回冰冷的石壁,脸上那抹凝固的、非人的笑容丝毫未变。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灯火,仿佛已看到野狗坡上烈焰冲天,愚民在“天罚”呼喊中冲击宫门,雪片般的奏章堆满龙案,上书“天命不可违,陛下当自省”…更看到那个年轻的皇帝,在他亲手点燃的“天命”洪流中,彻底淹没!墙壁上,那扭曲的魔影无声狂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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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坡工地,西北角库房巨大的阴影下。
“稳住!听墨头儿号子!一!二!起——!”粗壮的号子声压过了风声。十几个工匠赤膊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下绷紧如铁,汗珠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斑点。他们肩扛着碗口粗的硬木杠子,杠子下,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青铜轴承正被缓缓抬起。轴承表面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中心预留的孔洞,将是未来风轮主轴贯穿的关键节点。
墨衡站在几步开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眼前的景象在他眼中再次分裂、模糊。那巨大的轴承仿佛笼罩在一层不断晃动的水雾里,工匠们的身影扭曲变形,号子声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传来,沉闷而遥远。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猛地睁开,试图驱散这片恼人的混沌,刺痛感立刻针扎般袭来。他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聚焦在那晃动的青铜巨物上。
“慢!左边低半寸!右边!右边用力!”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专注和眼部的压力而微微变调。他努力辨识着轴承水平线的细微偏差,那模糊的影像让他判断变得异常艰难和不确定。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几乎要贴到那冰冷的金属上,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看清轴承边缘与地面上预先画好的定位线是否重合。
就在他几乎要撞上轴承的瞬间——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工匠的惊呼!
“不好!杠子滑了!”
墨衡模糊的视野里,只见那巨大的青铜轴承猛地一沉!抬着左侧的几根硬木杠子竟从轴承下方滑脱出来!沉重的轴承瞬间失去平衡,带着骇人的威势,向左侧倾斜砸落!
“闪开!”墨衡目眦欲裂,根本顾不上眼睛的刺痛,完全是本能地朝着左侧那几个躲闪不及的工匠猛扑过去!他用尽全力撞开离得最近的一个身影,自己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带倒在地,肩膀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剧痛钻心!
轰隆!
青铜轴承带着沉闷的巨响,擦着墨衡的衣角和那个被他撞开的工匠的腿边,重重砸落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都微微一震,尘土飞扬。轴承的边缘深深嵌入泥地,离墨衡的头颅不到半尺!
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惊魂未定的心跳声在尘土中回荡。被救下的工匠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看着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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