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识人辨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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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庭院内,王蟾早将一张躺椅安置在葡萄架下阴凉处,铺了冰蚕丝软垫。魏嬿婉斜倚其上,换了件云水蓝软烟罗衫子,意态慵然。
春婵侍立一旁,执着柄细巧的孔雀翎羽扇,轻轻送着风。澜翠捧着一个剔红缠枝莲纹果盘近前,瞧着魏嬿婉拈起一枚荔枝,剥开薄纱似的红壳,露出莹白果肉,含笑递入檀口,便抿嘴笑道:“主儿今日气色极好,奴婢瞧着,比那刚开的石榴花儿还娇艳几分!”
魏嬿婉徐徐咽下果肉,指尖捻着丝帕拭了拭唇边:“你这丫头,惯会拿甜话哄我。”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掠过两人,叹道:“这人活一世,真如同行路,走着走着,有些事便渐渐分明起来。从前不曾有的,光阴荏苒,咱们也慢慢有了;从前不解的,世事磨人,咱们也慢慢懂了。这‘慢慢’二字,最是耐人寻味,你们说是不是?”
春婵打着扇子,凑近了些:“正是!就像……”她眼珠儿一转,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主儿前儿教的那首白乐天的《池上》,奴婢这几日连梦里都在念叨,已是背得滚瓜烂熟,主儿听听可还使得?”
“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背罢,微微歪着头,一脸期待地望着魏嬿婉,像只等待夸奖的小雀儿。
魏嬿婉莞尔:“嗯,背得极好!字字清楚,调子也稳当。好丫头!”
春婵得了夸赞,脸颊微红,喜滋滋地福了福身。
一旁的澜翠见春婵得了夸赞,也不甘示弱,忙凑近一步,笑吟吟道:“哎呀主儿!您偏心!奴婢也记着一首呢!是杜工部的《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奴婢背得可好?您听听这‘恰恰啼’,像不像奴婢现在心里着急,生怕您忘了夸我?”
魏嬿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顺手拈了颗葡萄塞进澜翠嘴里:“好,好,都好!你这促狭鬼,一张嘴比那黄莺儿还巧!这诗念得应景极了,咱们这院里的花,可不就是‘千朵万朵压枝低’么?”
澜翠如了愿,便如同得了蜜糖的小猫儿,索性又往前蹭半步,半倚在躺椅扶手上,扯着魏嬿婉的衣袖轻轻摇晃,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娇憨:“好主儿,那您今儿这是‘分明’了什么趣事?奴婢心里跟猫抓似的,想长长见识!”
“嗯,难得这会儿清闲,无人叨扰,我们今天便好好辩上一辩。”魏嬿婉带着考较的意味,笑问道:“依你们看,这芸芸众生,该如何分门别类?”
“嗯…”春婵略一思索,谨慎道:“奴婢浅见,不过是男子、女子之分?”
澜翠眼珠滴溜一转,接口:“奴婢倒觉得,好坏分明,无非是好人、坏人两类罢了!”
魏嬿婉听了,忍俊不禁:“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都对。只是,可以再细一些。”
“这世上之人,若论其心性行止,大抵可归为四类:君子、小人、伪君子,以及那懵懂混沌的常人。”
春婵和澜翠闻言,皆露出好奇专注之色,凝神细听。
魏嬿婉端起一旁小几上的青瓷盖碗,呷了口温茶,方缓缓道来:“这第一等,是君子。君子立身,如松柏临风,自有其刚正不阿的筋骨。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行事光明磊落,不欺暗室,不媚权势,不因利害移其志,不因贫贱改其节。如《论语》所言,‘君子喻于义’,他们所求的,是心中的大道,是肩上的责任。与他们相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又如沐春风,久处不厌。这样的人,纵使清贫,也令人敬重。”
“这第二等,便是小人。小人之心,如蛇蝎藏于草莽,又如鸩毒裹以蜜糖。他们行事,只图一己之私利,全无半分道义廉耻。惯会的是损人利己,落井下石,见风使舵。当面甜言蜜语,背后捅刀放箭,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盖因小人心中只有算计,终日惶惶,唯恐失其所得。此等人,纵得一时富贵,终难长久,且面目可憎,气味污浊,近之则惹一身腥臊。”
“而第三等,伪君子,最是难防,也最是可恶!他们比那真小人,更添了十分的虚伪与奸诈。其形貌举止,刻意模仿君子,言必称圣贤,行必道仁义,俨然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比真君子还要光鲜几分。然则扒开那层锦绣皮囊,内里却是一团不堪的败絮。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明里扶危济困,暗地敲骨吸髓。他们深谙沽名钓誉之道,善于将自己装扮得高风亮节,实则行小人之实,手段更为阴险隐蔽,更易蛊惑人心,遗祸无穷!这等人物,如同画皮鬼魅,披着人皮,行着鬼事,乃是世间至毒!”
“至于那第四等,便是常人。世间十之八九,皆属此类。他们如墙头之草,随风摇摆;似磨道之驴,懵懂度日。既无君子之明澈高洁,亦无小人之阴毒狠辣,更无伪君子之奸猾伪饰。他们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只知柴米油盐,眼前温饱。是非曲直,于他们而言,常是模糊不清;善恶忠奸,也未必能分辨明白。或为生计所迫,或为眼界所囿,行止多凭本能与世情,无大善,亦无大恶,庸庸碌碌,了此一生罢了。”
魏嬿婉一番宏论说罢,春婵、澜翠尚在咀嚼那“君子小人伪君子常人”之论,她复又拈起一颗葡萄,拿在指尖把玩,声音比方才更轻缓了几分:“再据方才那四类,换个角度,依其处世之道与所成之效,又可分出几种人来。你们且听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春婵和澜翠精神一振,连忙点头,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
“这第一类,可称之为‘鹓鶵凤麟’。如同《庄子》所载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鶵神鸟,又如传说中的祥瑞麒麟凤凰。他们品性高洁,才华卓绝。行事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光明正大,不拘一格。或着书立说,开万世之太平;或经世济民,解苍生之倒悬。其言可垂范后世,其行可泽被四方。便是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脊梁。此等人,百年难遇,一旦出现,便是国之祥瑞,世之圭臬。”
“第二类,‘猛狗社鼠’之流。‘猛狗’者,喻把持门户、阻塞贤路之权奸,他们吠影吠声,专咬忠良,只为主子看守门户,不许外人分一杯羹;‘社鼠’者,则喻依托庙堂社稷而自肥的蛀虫,往往深藏于神圣不可侵犯之所,仗着有人庇护,肆无忌惮地偷食仓廪,损公肥私。此等人,或凶悍外露,仗势欺人;或阴险狡诈,寄生依附。其共同之处在于,皆为一己之私,祸乱朝纲,侵蚀根基。猛狗咬人,社鼠窃仓,虽方式不同,其为害之烈,往往更甚于明火执仗的强盗!因其盘踞要害,清除极难,故古人叹曰:‘治国之患,猛狗社鼠是也!’”
“第三类,樗栎者,‘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此类人,庸碌无为,才疏志短。既无鹓鶵凤麟的才德抱负,亦无猛狗社鼠的机心手段。他们如朽木顽石,懵懵懂懂,随波逐流。或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或浑噩度日,了无生趣。于世无益,亦无大害,如同田埂间的稗草,充塞世间,虚耗光阴禄米。其一生,恰如那樗栎之木,‘匠者不顾’,最终不过化作灶下之薪,冢间之尘罢了。”
春婵端正了坐姿,斟酌着词句:“主儿,那这人心隔肚皮,行事又千变万化,咱们这些肉眼凡胎的,又如何能看得真切,判断出一个人究竟是哪一类呢?万一错认了,岂不冤枉了好人,或是放过了恶人?”
魏嬿婉一笑,甚是欣慰:“你能想到此节,可见是听进去了,也肯动脑筋。这识人辨性,确非易事,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然则,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循。若想窥其端倪,明其归属,需得从‘观其行,察其言,究其心,审其时’这四个关节处,细细揣摩。”
“所谓,观其行。此为最直白、也最可靠的凭据。其所作所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欲?是泽被苍生,还是损人利己?是勇担道义,还是蝇营狗苟?是脚踏实地有所建树,还是尸位素餐空耗光阴?”
“譬如那鹓鶵凤麟之辈,其行必如青天白日,磊落光明,其功业自能经得起推敲,其德行自有口碑载道。”
“而猛狗社鼠之流,其行虽或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然细究其迹,必有阻塞贤路、党同伐异、损公肥私、依附权贵、中饱私囊之实迹可查,如韩非所言‘猛狗当道,贤者难进;社鼠穿墉,仓廪日空’,其害昭然。”
“至于樗栎散材,其行则多显庸碌敷衍,得过且过,既无大功亦无大过,如同泥塑木雕,推一推动一动,不推则岿然不动。观其行迹之趋向、成效与动机,已可窥见六七分。”
“察其言。言,是心之声,然亦最易矫饰。故察言,不仅要听其说了什么,更要辨其所言是否由衷?是否一以贯之?是否与其行相符?”魏嬿婉眸光微凝,“鹓鶵凤麟之言,多关乎大道、民生、学问,其言有物,其论有据,坦荡真诚,不媚俗,不阿谀,如黄钟大吕,发人深省。”
“猛狗社鼠之言,则往往冠冕堂皇,口蜜腹剑。或大言炎炎以掩其私,或指鹿为马以惑人心,或谗言构陷以除异己。其言语往往前后矛盾,见风使舵,对上谄媚,对下倨傲。伪君子之言更是其中翘楚,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包藏祸心。”
“樗栎散材之言,多流于琐碎平庸,言不及义,或人云亦云,或空洞无物,鲜有真知灼见。言语间流露出的志向、气度、格局乃至心机,亦是重要的判断依据。”
“究其心。最最难,亦最为根本。‘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然心迹虽隐,亦可从其待人接物、取舍抉择、利害关头的表现中窥探一二。”
“鹓鶵凤麟之心,如澄澈明镜,以天下为己任,重义轻利,宠辱不惊。其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移。”
“猛狗社鼠之心,则如九曲回肠,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其心阴暗,嫉贤妒能,损人利己是其本性。尤其在危难之际、利益冲突之时,其真面目最易暴露——是舍生取义,还是卖友求荣?是担当责任,还是推诿塞责?是坚守原则,还是同流合污?此等关头,最能烛照其心肝肺腑。”
“至于樗栎散材之心,则多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无大志亦无大恶,但求安稳度日,其心如一潭死水,难起波澜。”
“其四,审其时。识人亦需看其所处之时势、所居之位置、所遇之机缘。”
“‘时势造英雄’,亦能显本性。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未必是其无能;小人得志,沐猴而冠,亦非其真才。需看其在不同境遇下的反应与作为。”
“君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志不改。小人得意则猖狂,失意则怨怼。伪君子善于借势,顺境时道貌岸然,逆境时便可能原形毕露。樗栎散材则无论顺逆,大抵庸碌如常。此外,日久见人心,亦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时一地的言行或可伪装,然路遥知马力,岁月如洪炉,最能煅去伪装,显露真金或败絮。”
魏嬿婉言罢,轻轻吁了口气:“这观、察、究、审四法,需得相辅相成,反复印证,如同抽丝剥茧,方能渐渐逼近真相。切不可仅凭一时好恶、一面之词或表象便妄下断语。要谨记,猛狗有时也会摇尾乞怜,鹓鶵也难免有困厄之时,樗栎之木在匠人眼中虽无用,或亦可遮荫避雨。识人辨性,既是学问,也是修行,需得常怀谨慎之心,明辨之眼。”
春婵眼波流转间豁然开朗,禁不住以帕掩口,吃吃笑了两声。她忙凑近魏嬿婉,压低了嗓子,吐气如兰道:“哎哟,我的主儿!您这一席话,真真如醍醐灌顶,倒叫奴婢眼前倏忽掠过好些个人影儿呢!怪道方才听着,只觉齿颊噙香,品咂不尽,原来主儿这字字句句里头,竟是藏着机锋、含着棱角——啧啧,这才是顶顶高明的骂法,片雪不沾身呢!”
魏嬿婉听了,也不言语,只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枚莹润剔透的蜜渍樱桃,轻轻巧巧塞入春婵犹自絮叨的口中:“你如今呀,耳朵灵,心思也忒透亮了些,都叫你看透了。”